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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将姨母的牌位立在母亲的旁边,原来她的本名原为朝朦。朝朦与朝胧,原是一双很好听的名字。
鲤鱼洲虽然被护洲阵法给修复了,但毕竟生死不能逆转,好在因此殒命的人实在不算是多。又因着姨母身陨,我继任洲主,忙着安抚伤员、重修毁坏建筑,又兼有其他洲内繁杂事务处理,忙得真是一个头两个大。
我时常在想,若我归来时就将那场大火早早地告知姨母,不知道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。
又或者,我早就找到了神器玉龙门,早早地当了新一任龙神,世间哪还有妖魔作乱的份,可是世上,如果二字,本就是一种遗憾。
我心中还生了疑惑,为什么前世的护洲阵法没能启动成功,中间有什么差错才让一洲覆灭,连艘船都没能逃出来呢?
总之,我还得再走仙盟一趟,将此事一五一十地报上去。
此遭行至仙盟,和之前的感受有很大不同,之前虽然人员繁多却井然有序,可如今瞧着十分散乱。
有仙盟子弟为我带路,“洲主,这边请。”
路我早已熟得不能再熟了。
议事堂中人来得挺齐的,毕竟大家此前都以为魔族这事就快翻过篇了,没想到闷声憋了个大招。晚尔尔似乎又升职了,站在孟盟主边上,衣上的金纹从胸口一直延伸到袖口,早早地盖过了她绣的迎春花。
我回过神,一板一眼地讲完整个事情经过,从燎原火到护洲阵,整个堂内寂静无声,只言片语中可窥见当时情形有多绝望无助。到最后我才平静地问道,“孟盟主,鲤鱼洲没少为仙盟的资金流转、灵石丹药费过心,可这大半日里,为迟迟等不到仙盟的救援?”
孟盟主痛惜地吐了口气,道,“从仙盟收到讯息来,已在连夜召集人手,没想到到的时候,战火已经结束了。不愧是上古留下来的大洲。”
我笑了一声,毫不留情地指责道,“乌凤舟加急飞行,路程所需时长至多一个半时辰,这就是盟主说的紧急吗?听闻仙盟道魔族掀不起什么风浪,怎么鲤鱼洲突然遭此劫难,这些邪魔究竟何处而来?”
孟盟主沉声道,“这些魔族不过是之前就流窜出来的,一直隐藏着踪迹没被发现,如今聚众攻击鲤鱼洲罢了,魔川如今不可能有妖魔再往外窜的。”
这话说得恐怕他自己都不信,我压下唇角轻蔑的弧度。一直站在他旁边的晚尔尔稳住堂内此起彼伏的议论声,浅浅开口道,“师姐的鲤鱼洲也不是特别大的伤亡吧,似乎都未有我们出去斩杀几个魔族大君来得多,恐怕也确实是一些不成气候的小魔罢了。各位也不必担忧。”
我抬起眼,正见晚尔尔看着我,笑意盈盈。
我心中生出了很多违和感,我当她是一个好的对手,算得上活泼的师妹,我总觉得自己以恶意揣测人心惯了,加上她因为姨母几近丧命,反而生出愧疚来。可从上回她指认谢如寂开始,我才猛然发觉,似乎从未看清过她。
周围都陷入嘈杂之中,吵来吵去也没吵出个所以然来,我心里烦闷。
我还一直牵挂关山的所在地,不知道仙盟的藏书阁里有没有线索,所以我一出议事厅就往那去了。
藏书阁有专人看守,要仙盟令牌才能进去,我的令牌早已无用。守阁的仙盟人不耐烦地翻了两个白眼,身后却递过来一只仙盟最高规格的令牌。一回头正见晚尔尔微笑道,“用我的吧。”
那仙盟人立即变了脸色,麻溜地打开藏书阁的入口,十分谄媚道,“原来是晚督察的朋友。”
晚尔尔矜持地点了点头,看向我时嘴角愉悦。看来她没回扶陵宗,在仙盟倒是混得风生水起。我对她刚刚在议事堂的言论心怀芥蒂,便看她冷淡了几分。
她不介怀,笑道,“我的令牌权限很高,师姐连东南边的密宗都可以查阅的。”
见我不说话,她便放轻了声音,像是怕惊扰了我,“师姐,你的姨母是身陨了吗?”
我点头。她的面上露出了难过的神情,分明我姨母差点害死她。我突然伸出指尖,隔空描摹她的眉眼、鼻子、唇,最后停在她眉间那一点朱砂痣上,轻笑道,“晚尔尔,你的眼里没有怨恨,人怎么会没有怨恨呢?”
她僵住,很快恢复原状,眉眼弯弯,“朝珠师姐,不是每个人都不知道宽容的。”
我转身离去。
我会知道她究竟是谁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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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寻遍仙盟之中的藏书阁,昼夜轮转几度。神魂因探书取识而劳累生痛,眼见着没浏览过的书卷只剩下一小架,已不报多大希望。然而我突然顿住,我手边这卷书已经十分破旧,可我刚刚探到,隐约有关山二字。
“关山,上古遗留地也,不周山往西百十里地。”关山,竟然就在不周山的边上。苦寻关山而不得,竟然在此处得到讯息了。
我新生澎湃地出了藏书阁,沿着长廊慢慢地走,却听见隐约有吵嚷声传来。
我抬眼望去,空地上正有仙盟子弟嬉闹,一脚把一人踢到水潭子里。那人早已不扎高马尾,行动时有铁链叮当声。
其中一人嫌恶道,“剑君,你不好好在兽棚里待着清扫,跑这么远来做什么?一路的味儿。”
剑君如今已是一个贬义词,那人因销魂钉和铁链缘故,行动缓慢而难堪,被人戏耍也不变神色,只是往上爬,可偏偏是这副模样更让人生气,见了更想糟践他。
那仙盟子弟一脚要踹上谢如寂的肩,却被剑柄拦住。鲤鱼洲一战,我所做的事情,不过是挥剑收剑擦血,行事便也粗暴许多,我扯起来他的头发,把他摁倒在谢如寂面前,半个脑袋都浸透在污水之中。我心里憋着一口气,出口的语气却愈发轻柔道,“和他道歉。”
我转过头,他的同伴正预备悄悄离开,道,“你们也是一样。”
他起先还打算硬气一回,挣扎不动了才知道低头,咬着牙道,“对不住。”见我迟迟不松手,他们便只能一声比一声大地道歉,我才满意地放开。
那人的脸色煞白,和同伴打量了我和谢如寂一番,扭头就跑了。
只剩下我和谢如寂了。销魂钉九十八枚,日夜折磨神魂,谢如寂消瘦许多,骨脊像如寂剑一般弯曲折断。
我很久没见过他,也从未见过他这般难堪景象,我以为他是碑上神、剑中君,唯有靠眼睛还能看出以前的一点痕迹来。我问道,“仙盟没锁着你在诛魔台了吗?”
谢如寂垂头不肯看我,拧干衣襟上的污水,“我已经是废人。锁着久了也没什么用,盟主让我在兽棚做了清扫的活。”
我弯着眼笑道,“不过这样短的功夫,就已经不用拘于诛魔台了。想必很快,你就可以恢复自由身了。”
其实我知道,若是锁在诛魔台,谢如寂尚且还有一分特殊;若是让他做了兽奴,低贱如犬人人可欺,过往声望自然消散得一干二净。从前谢如寂功高已经盖过孟盟主,现在他真是一点威胁都没有了。
师父竟然一语成谶,他曾说谢如寂是仙盟最好的一把剑,如今看来,果真如此。
我和他沉默很久,突然道,“我姨母死了。”
所谓遗憾,是来不及补及就已经失去的东西。前世我失去大师兄、鲤鱼洲、天才之名,如今都已经弥补,却又再生了一桩遗憾。我分明没有落泪,却被巨大的悲伤给压得不得不弯下腰来,蹲在地上。谢如寂想抬起手,却被销魂钉和铁链桎梏住,半分动不得。
谢如寂道,“若是仙盟和从前一样防范和支援得很快,若我还是剑君,或许鲤鱼洲不会遭此劫难。我原以为可以削平魔川,重重封魔界,结果是我妄自托大。”
我摇了摇头,“你所做之事已经尽力,况且今时今日再说这些也没有用。”
他淡淡道,“有。我还能走一条路。只是难走一些。”比削肉断骨,还要疼的一条路。
我不解地抬起眼,还有什么路,能被他称上一句难呢?
却见一粒剑穗从他指尖垂下,在我眼前漂荡,上头有血色珠玉,还落了小字一个“溯”,“之前做的剑穗。”
怕我不收,他补上,“当是我欠你的。”怎么有人惯常把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呢,我怕他多想,便收下剑穗,替下玉龙剑原本的剑穗。
上头的溯倒是引起了我的注意,我道,“阿溯,谢溯,实在是一个好听的名字。溯是什么意思?”
我初见谢如寂时少年狂妄,是这样介绍自己的,“我叫朝珠。因含珠而生,天有祥召,故得此名。你叫什么名字?”我那时当然知道他是谁,却还要显得自己清新脱俗故意这样问,谢如寂当然没理我。
谢如寂一怔,很久没听过这样的称谓,才缓缓开口,“溯,取回溯之意。她说,假使重来一遍,不会生下我。”
从未想过是这样缘由,我顿了很久,电光火石间却突然想起来,“你去千叶镇,是为了取千叶花?”
谢如寂嗯了声。千叶花早就被我拿去救大师兄了,没有了千叶花,他受到体内魔气侵扰是如何抵制的?
看出我心中所想,谢如寂道,“我长居剑冢,以剑意压制魔气,如此方得平衡,只是偶然会失控,所以从来不敢接近人。原先也算是平衡,可是近来魔气难捱,有人时常入我梦鼓动魔气,试图诱我入魔。我才回了千叶镇寻千叶花。没有千叶花,倒也别的替代。”他顿了顿,平静地承认自己的卑劣,“晚尔尔的血,可解体内魔患,甚至还有洗涤血脉的功效,便依靠她来平息魔气。”
我一时间竟然沉默,这段话中信息量大到要消化很久,想要问的太多,便只有一个个问起,“你那日在剑冢之中沉睡不醒,是因为有人入梦诱你入魔?他是谁?”
谢如寂轻声道,“是我的叔父。”他母亲是凡人,那么父亲便是魔族,谢如寂的天赋如此卓越,可见他叔父也是个什么厉害角色。
“依靠晚尔尔的血来稳住魔气、洗涤魔血,你并非这种依靠他人的人。”
谢如寂突然很轻地笑了一下,黑沉的眼睛抬起来,像是从泥泞之中探出身来,他说,“朝珠,我是。削肉断骨、剥皮抽筋,只要能洗去满身污秽魔血,什么我都会去做。你年少时说要除尽天下邪魔,可天下邪魔中原本就包括一个我。”
他猛然收音,转过头去,像是痛极了的模样。
“所以我曾经见几次晚尔尔深入剑冢,都是因为此事吗?”
“是。”
“你与晚尔尔之间,便再无别的情谊吗?”
“是。”
我前世追寻多年的答案,在此刻得到了回音。我被冻结在原地,犹如呓语,“我曾经做过一个梦。我梦见也是在我们这般大的时候,你还是不可攀的剑君,我还是执着地追逐你。你和师父说要娶我。他答应了。我便也存了期冀,以为你终于为我回一次头。”
谢如寂身体往前倾,眼睛不敢眨,像是怕惊扰了这美梦,许久才轻声道,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你为你的心上人入了魔,在大婚那日斩尽扶陵宗三千人。”我笑了一声,指着自己的心口,“如寂最后一剑,落在了这里。”
谢如寂脸色煞白,在魔川临万魔也未曾变色的他,踉跄了一大步,缚魔索哗啦啦地响动,销魂钉的神力在他血肉之中震开,顷刻间旧伤都崩裂开。
“当时我问你既然不欢喜我,何必下聘,何必入魔,何必屠我宗门。你没回答我。我已经回不到那个梦里了,那么谢溯,你能告诉我答案吗?”
谢如寂呕上一口心头血,惨然道,“我不会对你拔剑。”
我叹气道,“话说得太绝对了,你那时已经入魔。”
谢如寂重复道,“即便入魔,我也不会对你拔剑。”谢如寂从未骗过我,如果不是他拔的剑,那么我看见的是谁?可见剑君有时的话也是不能信的。
“你说你与晚尔尔并无情谊,想必是她当日问罪你时并未向着你说话,让你生出恼意了。你身边从未多过别人,从扶陵宗到仙盟,你与她的风言风语何曾断过。她刚进门你就教了她练剑、大师兄那回主动曝出身份护着她,连入个剑冢都要与她玉环护身,这样不叫欢喜,什么才是呢?而梦中你所钟情的,乃是晚尔尔,你对她弯眼笑,为她细心绣手帕,为了她入了魔。”
我叹息道,心中自然酸涩,原来每一桩每一件,我都记得这样清楚。
谢如寂皱起眉头,茫然地睁大眼,像是在努力理解我话中的意思,却终究不得面露痛苦。缚魔链越发急促地响起来,周围有人越过我慌忙地把谢如寂摁倒在地,仙盟人咬着牙大喊道,“这个半魔魔气又暴涨了,把他送回诛魔台去!”
我隔着人群和被压着还在挣扎的谢如寂摇摇对视,却默然不语。
其实我原本,是想和他道个别的,寻神器路上必然艰险。
到最后却只是不欢而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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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他疑点我都还顾不上,我落的点在于晚尔尔的血上。她的血不但可以让我的玉龙图和玉书心经现行,还能解鳞疫毒和谢如寂的魔气。若非上天庇佑之人,那便必然有蹊跷之事。
姨母曾经一路追查她的过往,干净得如同白纸。晚尔尔出身灵海旁的村落,父母早亡,不过是村子里百家看顾长大的姑娘,前两年和村里的打铁师父学了点剑法,又适逢附近门派前来招揽弟子测试灵根,居然是难见的单系水灵根。后来,她便提着那把重剑上了扶陵宗,谁看了这经历,不说一声天才呢?
送来的资料十分详细,从出生时日,家中变故,诸人证词都有,我看完已经信了七八分,唯有姨母比我谨慎还老谋深算一些,仍然继续追查她的来历。但是也没查出什么新的,我和她上回见面短促,也没来得及听她说这些。
但是当务之急还是先寻到神器玉龙门,姨母走了,我便得接着她管好护好鲤鱼洲。
我出了仙盟,让容姑带着随性精锐先行回去了。
我转身离去之时,容姑攥住我的手,问道,“洲主是有神器玉龙门的线索了?”
我点了点头。
鲤鱼洲灵气养人,容姑却在短短几日之中生出许多白发,皱眉道,“何不带洲中精锐一同前去?”
我何尝不知道路途险峻,寻神器过程艰难,但是上回鲤鱼洲大火缘故,洲中族老元气大伤都已经闭关去了,没有几年的工夫出不来。要是这些精锐和我一同折在路上,鲤鱼洲真是没人可以守了。
我平静道,“若我身故,鲤鱼洲还有劳容姑你看顾。”
容姑会意,不再过多纠结,对我行了个错额礼,“容姑侍奉过三任洲主,朝胧女君死于魔患,朝朦代洲主死于献祭。如今我也没什么长进,便只能祈求龙神保佑少主一路平安,在洲主不在时看顾好鲤鱼洲。”
我颔首。容姑他们离开之后,我便动身往不周山去了。
大约是鲤鱼洲的意外给仙盟和修真界敲了个警钟,不周山边上又有零零散散的人驻守。只是比起上回我见到的不同,还有坐在地上打牌赌钱的。驻守的人和我道,“一只妖物都没有往外窜逃的,可见各地大能们封印的结界,都有够结实。”
我劝不动他们,往不周山西边百十里地去了,百十里地不算多,可是不周山从被列为镇压魔族之地后,凡人举镇迁移,已经很久没人踏足过这边了。几百年荒凉下来,山林连绵,野兽毒物横行毒瘴之间,连能行走的路都没有。
真是关山难越,无路可走,百十里的路程,都是我自己砍断草木荆棘劈斩出来的。我重生以来,交过过命的朋友,达成宿敌和解,但这条路只有我自己能走。
不知道走了有多长时间,因为这百里连山险峻,古木和瘴气遮天,里头一点阳光也透不进来,也就不知道兜转了几个日夜。
身后有巨蟒追逐,我一边飞逃,一边蓄力,最终在它七寸的地方斩下,腥臭的粘液沾了我一身。这巨蟒的长度大小比起当初在灵海遇见的虺蛇有过之而无不及,我力竭跪下,给受伤的地方随意地打了个结。却在身旁摸见一处界碑,小半截已经碎了,另外半截埋在土里。我小心地拂开上头的灰尘,凑近了仔细看,原是一个古朴的,“关”字。我抬起头,发现这边与身后所走之路不同。此地空旷,没有杂木遮天蔽日,面前的山巍峨,上头悬着一轮惨然的明月。
原来这就是关山。我一直寻找的关山。
我再不休息,御剑而飞,风从我耳边刮过。最后怀着欣喜落在关山之顶的平地上,玉龙剑安生地入鞘。有神器被白光轻盈地笼罩住,比月亮的颜色看起来还柔和些。只是看不明晰,我下意识地就要往前走去,剑穗上谢如寂的玉珠被风吹动,叩出声响来,我突然顿住。
纵使前头走的路艰难,但还远并没有我预料之中的艰险。
经过实战演练出来的机敏让我迅速地移开位置,方才我所站立的地方都已经腐蚀上一片粘液,巨大的兽足从天而降。从这一瞬间开始,周围的景象像是波纹一样化出原型来。
原本惨然的月亮,分明是一只巨兽的眼睛。我曾在记录魔族事务的书上读到过,大凶之兽八耳魔虎。再看山脚下,竟然已经有了绵延的业火,将此处紧紧包围了起来。
我这时候还有什么反应不过来的,这里压根不是关山,是魔族设下的一处陷阱。
无数的想法掠过我的脑子,我追寻了那么久的关山讯息为什么恰好在仙盟藏书阁出现?为什么魔族在这个节骨眼废下这么大的阵仗要杀掉我?他们的目的是什么?
我来不及想,这凶兽已经发起了进攻。它生有八只大耳,耳听六路,我的每一步、预备走的每一步,几乎都在它的预料之中,因此受了很多伤。我发现无法逃避,转而与它正面对抗。
玉龙剑转出银光,和凶兽的巨足以力相搏,颇有四两拨千斤之感。我重来一世,剑法经过朝龙残魂和谢如寂的指点一日千里,灵力修为日日也不曾落下,这样与上古的凶兽对打,竟然也勉强受得住。
我抬起眼,凶兽目如悬月,隐有赤红,就在这一瞬间。我体内的澎湃灵气突然停歇住,凶兽的长尾将我扫落出去,半个山头都成了平地。我听见体内骨骼的碎裂声,十分牙酸,剑上挂着的剑穗珠玉彷徨地敲动着,像是也能感受到我的苦楚。
仰头见苍天如盖,这种感觉,再不能过于熟悉了。
我两世加起来,在登云台上被晚尔尔一剑挑落在地的时候,都有这种感受,轻微得像是泥潭中一丝涟漪,根本感觉不到,旁人便把这种失误当作不经心。可这次的感觉格外明显一些,让我串联起来发觉了。
像鲤鱼洲这样上古便存留下的异族,格外重视血脉,譬如玉龙心诀只能由龙神的后代来修炼,我姨母天赋低弱就与血脉继承的神力杂乱有关。洲民一直对我抱有极高期望,原因之一便是我血脉是难得的纯粹。
晚尔尔能赢我,是因着血脉压制。
后来我与她仙门大比时对决,能不受影响,原是因着那时有朝龙的一滴神血在我身上。现在神血没有了,自然就能再受影响。只是不知道是对这凶兽进行了怎样的改造,带上了晚尔尔的血脉。
我呼吸急促起来,无数晚尔尔的面孔在我面前浮现:初见时她在登云台上笑着俯视我“师姐承让”,因让大师兄险些成活死人时跌落在地面色苍白,她在谢如寂旁边眉眼弯弯,遗憾对我道鲤鱼洲大火她也无措,她从无望崖下撑伞走过,在杀魔时神情冷静近乎漠然。前世今生的回忆混杂在一起,我分不清因果是非。
我神思恍惚,心魔在此间几近滋生。世上最可笑的不过是,我为着登云台被挑落耿耿于怀,努力两世,到头来发现,原来我从未、从未输给过晚尔尔。这样多年的执念,不过是一场骗局。
就算她天赋异禀,于剑道少年有成,也不该这样轻而易举地打败我。
前世诸事,本不该是那样的结局。
八耳大兽顿下来,如有灵智一般欣赏了我万念俱灰的神情,它接着发动攻击,汇聚全身魔力于独眼之上,向我的方向贯穿而来,途中草石湮灭。
我呕出一口心头血来,剑上珠玉敲动,我松开玉龙剑,它落在地上,安静等待我的结局。
我以为这魔力会贯穿我的胸膛,却很久没有声息,我抬起眼,熟悉的剑意围绕着我,与凶兽的攻击泾渭分明地相抗着。我几乎以为从前的剑君谢如寂回来了,却遍地不得他的踪迹。
我低下头,他曾给我的那枚剑穗的珠玉碎裂开来,其中原来还蕴藏了这样一段剑意。这样的法子已经失传很久了,从未想过世间还有人能复刻出来,我曾经见过谢如寂出剑多次,他是典型的伤敌一万,自损三千,从未有过防御性的行为。
可现在这剑气这般周润地挡在我的前头,我的指尖淌血,重新拣起那早已断裂的珠玉,从溯字断裂开来。
珠玉原是绯红,在最深处,缓缓滴落一滴神血。重新沿着我的伤口,淌回我体中。
我几欲落泪,谢如寂,把朝龙的神血,还给我了。
八耳凶兽还要进攻,此时却响起藏有杀机的琴声,带着雄厚的灵力震荡开来。八耳大兽依靠耳朵来辨位,却受不得这种音律攻击,顿时八耳出血。狂暴不止。我艰难地抬起眼,有人抱琴而来,白绫遮眼。正是许久不见的贺辞声,比闭关之前更为清俊出尘。
大兽废了耳朵,辨不得位置。他改用了玉骨扇,扇风凌厉,比剑也不遑多让。八耳大兽原本就被我伤了不少地方,他就依着痛处砍,缠斗很久,听见凶兽痛叫的声音,轰然倒塌在地。
贺辞声在我面前蹲下,这样悲伤的场景,他还能笑话出来,叹息道,“小朝珠,小师妹,怎么每次我见到你,你的情况都不大好阿。”
我因前头袭击,已经无力说话,张开口就有血涌出。
他便擦掉我的乌血,把我背起来,山下业火绵延,火光燎天,听闻这种黑火并不多,乃是魔族至宝,如今却舍得拿来阻挡我这十七八岁的小姑娘。
玉龙心诀和神血在体内运转,也多亏了这滴神血,我刚刚悄然滋生的心魔,被神血激荡化开,只是疼痛无比。
火海从燃遍关山,如今分开两道我被熏得睁不开眼,血顺着我的长发滴落下去。
贺辞声的声音听起来挺从容的,“我的血咒治好了,只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世间风光了。不过想想也挺好的,世间识人多看面容,容易被皮相误导,如今我有更多的耐心去认清人心。”
我好了一些,才慢慢地回答道,“这样也挺好的,那你以后若遇见心上人,便是以心换心,不论模样了。”
“朝珠,你生得什么样?”贺辞声笑了两声,声音无异,“我的师弟不情不愿说你看着和那只兔子一样憨傻,不笑的时候又很疏离。”
他的师弟,我对那个圆脸的师弟印象深刻,他见了我总是气鼓鼓地扭过头,不和我多说话,没想到竟然说我痴傻,想必是蓄意报复,抹黑我的形象。
我道,“我啊,两个眼睛不多不少,眼睛下头有个鼻子,不笑的时候是有些疏离,但笑起来也未必亲切到哪里去。”
我听见两边的火势噼啪噼啪,其中冤魂无数,贺辞声从中间穿行,他很久才道,“我父亲年年都会替我算一卦,从我出生伴有血咒开始,每一卦都说我必然死在二十岁这年。不是血咒,也会是其他原因。我便一直没愿意去治血咒。可我十七岁的那一卦,却出现了转机,转机指向扶陵宗。我未必是信命之人,却鬼使神差走了一遭。我愿以为是那个挑着重剑的少女,兴致缺缺。后来,我看见你了。小朝珠。”
“我从没见过和你一样的人。一场比试而已,怎么豁出性命去打的呢?我当时想,好要强的小姑娘。果真如此,后来见你一路摔倒,还一路爬起来,越挫越勇,竟然有种所向披靡的感觉来。我事事寡情,看淡生死,却被你感动到了。直到仙门大比,我才知晓,原来我的死劫在地宫之中。修真界一直传魔神降世,若真有神,其实该是你的模样,救我于水火之间。”
他轻声又问了一遍,“朝珠,你生得什么模样?”
我的血渗透过他的白衣,手里还捏着那枚碎玉,我道,“对不起。”
贺辞声猛然间一窒,像是现在才感受到业火的燎烧感,剧烈地咳嗽起来,微笑道,“我不该闭关治病的对不对?我错过了太多是不是?”
他闭关之前,我们遇见的不过是弟子间的小打小闹。贺辞声治病的这两年里,我所见世间生死几何多,这些,他都未曾参与过。
我默然应允,好久才回答他前头的问题。
他一面背着我往前走,一面听我的声音,“我额上有一粒金色印记,是老龙神种下的。头两年脸颊还有些婴儿肥,现在清减了些,顺着骨骼流畅起来了。眼尾笑的时候会往上扬,约莫是丹凤眼......”
我便这样有些可笑、却十分认真地重新给他答案。
我先前曾应许,若他见意中人,便告知他相貌的。
“贺辞声,你看得清前路吗?”
很久他的声音传来,“小朝珠,我看得清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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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身受重伤,却没时间过多养病。一路回了鲤鱼洲,进了我姨母往日办事的房间,我先前也不过近来一两次,并没有好好观察过。如今一推开门,像是陈旧的回忆突然冲涌进来。牖窗比别的房间都大,青色的帘子被风吹动。窗边往下望,就是我惯常练武的地方。
睹物思人这个词,原来当真存在。
我搜罗晚尔尔的资料,终于被我找到了,原是密封的处理,在我碰到的那一瞬间就自动解除了封印,掉落出来一个留音石。
我注入灵气,姨母的影像在我面前虚虚浮现,不过是留在上头的一段影像罢了,连看的方向都不是我的位置,有点尖利的声音压低,“能看见这个留音石,大约你又擅自进我房间了,这样多年都教不了你守规矩。罢了!”
“晚尔尔的血我已经多方探明过,里头果然是有你母亲朝胧的血。你未到年纪,我也便没告诉过你。少主有少主的试炼境,在眉间点上烙印。洲主即位之时也自然有传承,便是一代接一代传下来的玉龙血。只是你母亲剿魔陨落得突然,玉龙血不知踪迹,这传承也就断了。我不把这件事告诉你,因我觉得此事后头有蹊跷,牵一发而动全身,你年纪尚小容易冲动。单单一个晚尔尔也就罢了,怕的是她背后隐着的势力。”
这段话说完,我看着她虚幻的身影,哑着嗓子喊了声,“姨母。”
明知这不过是预留的景象,根本不会有回应,可我仍然遗憾从未当着她面喊一声姨母,从来都是代洲主。她的身影消散的那一刻,不知是否是我错觉,竟然浅浅微笑了一下。
我久久伫立在原地,身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,突然开口道,“容姑。”
容姑往外头进来,我平静地吩咐道,“帮我请出春秋二位族老,并上族中精锐若干。”
容姑抬起眉,倒嘶一口冷气,问道,“洲主要做什么?”
我看向那块再没有反应的留音石,轻笑了一声道,“去拿回玉龙血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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姨母原先的顾忌我当然是知晓的,怕牵动了晚尔尔后头人的猜疑,对我和鲤鱼洲生出不利来,可是到现在光景,鲤鱼洲已经被大火烧过、我也被凶兽困住过,若非有护洲阵法,鲤鱼洲早就不复存在了。
只守不攻,然而却防不胜防。
我们倒也不是去仙盟兴师问罪的,然而总归缺一个正当的理由,就在这时候,仙盟正好送来了要事商讨的加急帖子。
鲤鱼洲的凤舟到达仙盟时候,里头正有些乱,忙碌奔走的仙盟人之间都隐约有惶恐之色,可是还在强制着安慰自己,“谢如寂早已是废人,即使逃出去也掀不起什么风浪。”
“废人?谁家的废人能逃出诛魔台?”旁边的人反驳道。
他们的声音低下去,见了我们便戛然而止,不大好意思说下去了。
听这样子,像是谢如寂已经逃出去了。其实这样也好,我身旁的人生活都不大如意,便希望他能顺当一些。
我们进议事堂的时候,人已经到齐了。孟盟主虽然在喝茶,但眉眼之间压着焦灼,连茶沫子都忘记吐了。晚尔尔就站在他边上,地位实在不算是低,听闻她后来屡次精准突破魔患,立了多次大功,十分受器重,隐隐有了谢如寂第二之感。气氛有些凝重,或许是晚尔尔素日里便爱笑,如今在一片寡淡之中,嘴角也衔着一丝笑意。玉已真人这次也来了,刚给她一炉新练的丹药,她甜笑着收下。
我看见不少眼熟的人,扶陵宗是我的大师兄和师父来,昆仑虚多了个白绫公子,空明寺的女佛子无羡,还有回了母族久未逢面的玉如师妹,她褪去了稚态约莫也成长许多,见了我还十分高兴。新老精锐,尽数聚于此地了。
孟盟主抬起眼,原本预备开场的话到嘴边一张口,却改成了,“鲤鱼洲洲主,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人?”
晚尔尔也抬起眼,眼皮跳了两下,催促道,“既然人都到齐了,盟主,时间紧迫,还是先开始吧。”
大师兄向来细腻,便也第一个看出我神色之下的戾气来,轻声打断道,“必然是有缘由的,朝珠,何故呢?”
我环视周围一圈,身上的伤口草草处理了一下,谁都能看出来我的状态不堪,我随口解释,“仪容不整,诸位见谅。朝珠刚从不周山旁回来,遇到了魔族八耳凶兽,又被不周山旁燃烧的业火困住,没来得及收拾自己的伤势。”
他们或许知道这场大火,但是不知晓与魔族有关。仙盟的人必定已经勘察过,但是孟盟主估摸着应当没有把消息给放出去。一时间“凶兽”“八耳”这样的关键词此起彼伏了起来,质疑孟盟主的眼光投射向他,孟盟主神色有点难看,解释道,“还未查明情况,所以还没有往外头公布。”
但我倒不是问了为孟盟主的责来的,周围环绕一圈,乃见礼道,“朝珠此次前来,在与会之前,还要做一件事情。恰巧修真界执掌的诸位都在,还请为鲤鱼洲见证一番。”
他们不明所以,我却抬起眼,望向晚尔尔。
她的面色苍白,如有预感地往后退一步。我笑道,“上任鲤鱼洲洲主朝胧十年前因剿魔而身陨,其中所携带的玉龙血不知踪影,如今可算是寻到了去处。”我看着晚尔尔,“尔尔师妹,你知道玉龙血在哪里吗?”
她的指尖微颤,然而神色不变,摇头道,“这样的事,我一个外人怎么会知晓呢?”
满堂寂静,牵扯到这样的秘辛,一时间无人说话,将疑问的目光转向我,唯有扶陵宗那块的玉已真人皱着眉头道,“朝珠,你差不多得了,别宗门里宗门外都针对我的徒弟。”
这样无缘无故针对一个少女,倒真有几分仗势欺人的意味来。晚尔尔杏眸含泪,求助般地转头看向孟盟主。他便沉声问道,“少年洲主,没经过试炼,做事便莽撞无礼一些,你所说这些可有证据?”
我伸出手,立即有人将一粒鲛珠放置我的手中,我笑道,“这样还不简单?这是我族特有的测试石,洲中新生婴孩都会测上一测,若是晚尔尔体中有我们历代相传的玉龙血,那么自然会有异动。”
我走下台阶,一步一步地朝她走过去,“尔尔师妹,你别怕,这对身体无害,只要手轻轻往上一搭,便可以知晓原委了。要是我们冤枉了你,鲤鱼洲自然会赔罪赔到你满意为止。”
她这下浑身都在颤抖,谁都看得出她的异样,连玉已真人都不再说话了。
众目睽睽的压力下,她跌倒在地上,带着狠意抬头道,“这是我年少所得机遇,凭什么在你们口中就是大错特错!”
像是发觉自己的语气太过刚硬,两行清泪顺着桃腮往下流,“我如何知晓这是你们鲤鱼洲的玉龙血,世上机遇何其多,难道桩桩件件都要寻求来路吗?当时是一落难女子,想必是你们口中的先洲主,为了报答我对她救治恩情才给予我的。师姐。”
既然承认了,那我也没必要再用这破珠子了。
我在她面前停住脚,蹲下来点头道,“言之有理。春秋二位长老。”
这两位族老立即上前,一人止住晚尔尔挣扎的动作,一人运力取出她体内的玉龙血。
孟盟主开口道,“既然是先洲主给的,那么也不必收回,是你们自己人送给她的嘛!”
有人啧一声,贺辞声毫不客气地笑道,“好厚的脸皮。”不知道是骂晚尔尔还是孟盟主,立即有几声扑哧声响起来。孟盟主冷了脸色,自从邪魔乱世来,仙盟的地位水涨船高,还未有如此下他脸面的时候。
“若真是机遇,你的话倒也有一二道理。可你以未入仙门就十招挑下金丹师姐扬名,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第二个谢如寂,天生悟剑非凡,谁知道其中不过因为血脉压制的缘故。你担着这样的名声,不会心虚吗?”
“既然拿了我母亲的好处,偏偏与我一同妄入少主试炼境,若龙神因你身上的玉龙血点了你做少主,就该拿下鲤鱼洲了吧。这究竟是你的机遇,还是你的算计!”
“如此桩桩件件,我念你是良善的师妹,不曾想有这样呕然面目。秋长老,取血吧。”
晚尔尔仰头看着我,抿着唇道,“这也并非我的意愿,抱歉。”
事到如今,她还有这样无辜面容,想起我枉死的姨母、前世鲤鱼洲的下场,气怒攻心,伸出手就给了她一巴掌。这个巴掌极重,连她的侧脸都带上铮然的肿起。
我瞥见她被金纹掩盖完全的黄花,“这样的明媚黄花被绣在你的衣服上,想来它也觉得伤怀。”
秋长老已经开始动手,晚尔尔面如金纸,豆大的冷汗从她的面颊上滑落,玉龙血早已与她的骨血融在了一起,取出玉龙血,不比取骨中肉来得痛快。我见她多一眼就心烦,便转过了头去。
取血完毕,孟盟主烦躁地挥了挥手,把不知人事的晚尔尔给拖了下去。
其实晚尔尔身上有很多疑点,但并无实切证据,如果现在说出来,难免让人觉得
这回终于可以切入正题了,孟盟主扫视周围一圈,大家从方才的事情中才脱出神思来。他道,“谢如寂自从上回魔气躁动之后,我们又做了处理,重新将他关押回诛魔台了。”
笑眯眯看了很久戏的师父这时候出声了,捕捉到他话中的字眼,“重新?谢如寂还被你们从诛魔台放出过吗?孟家的小子,你也算仁慈了一回。”
孟盟主强行忽略掉我师父不着调的称谓,“他那时状态稳定,便让他做了兽棚的杂役。”
“有意思。”师父似笑非笑道,早就看穿他心底的意图。
孟盟主接着道,“直到昨夜里,诛魔台有异动,巡夜的人员前去察看,发现谢如寂已无踪影,不知去向。谢如寂能逃得了诛魔台,便也能拔除销魂钉,他虽然筋脉尽断、修为尽毁,但却是个半魔,不得不防。”
昆仑虚的宗主道,“若非你当初执意留他,也不会出现现在这档子事情。如今遍寻不得,魔患未息,倒是又给自己留了个后患。不过他已是废人,不必过多担心。”
这边还在推诿着责任,我捏着秋长老给我的琉璃瓶,瓶中玉龙血呈现着莹润的金色,像是正午时阳光洒在灵海上的光泽。天地之间忽然有种强大的力量席卷而来。
霎时间天地乱象,山崩地裂,雷霆暴雨和大雪一同纷飞,连我旁边的石板缝中,都缓缓生出了一朵紫色的小花。这花原应该只有魔界有,藏有蛊惑的功效,魔界连朵花都这样危险。
修真界千年未有人飞升,只能从古籍之中感受到神力该是如何的,原来是这样霸道、逼人臣服的。如今隔着这样远的距离,我都想给那位新神磕个头。
争执之声都不再了,一片寂静里只有轰鸣声。一个想法在我们心间同时残忍地生起:百年预言的魔神,终于降临了。
修真界,危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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